奔忙于简陋棚屋之间汗水浸透布衫
发布日期:2025/6/16 12:46:35 访问次数:8812
杏林雪:烬中莲
那年春天,瘟疫如蛰伏已久的猛兽,猝不及防地吞噬了京城。城郊贫民聚集的南槐巷最先沦陷,绝望的哭喊声混杂着呛人的烟火气,撕扯着黎明的薄雾。衙役们粗声喝斥着,马蹄无情踏碎晨曦,我背着药箱逆着汹涌的逃难人潮,独自走向那深不可测的疫病中心。悬壶济世,医者之心本应无私,可我的脚步却沉甸甸的,每一步都踩在七年前那个大雪漫天的记忆里——父亲被诬陷通敌,血染刑场,是当朝权倾一时的沈太师亲手签下的斩令。今日,我苏芷重回此地,正是为了埋藏已久的复仇火焰,终将燃起熊熊烈火。
南槐巷已成炼狱。我奔忙于简陋棚屋之间,汗水浸透布衫,日夜不休。就在此时,几辆华盖马车骤然闯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,马蹄踏碎街巷泥泞,车辙碾压过绝望的呻吟,生生划开一条突兀的通路。马车停在医棚前,几个家丁簇拥着抬下一人,那人面色惨白如纸,呼吸微弱,却正是沈太师之子,沈砚。
我脑中轰然作响,血海深仇翻涌而起,父亲的容颜在眼前浮动,几乎吞噬了我残存的理智。我手指悄然探入袖中,攥紧了父亲遗物——那枚冰凉的玉扣银针。只需一针,隐秘而致命,便可穿透这仇人之子的心脉。我强抑住指尖的颤抖,正欲上前,沈砚却于昏迷中猛地咳嗽,一口污血喷溅而出,恰恰染红了我怀中那本《瘟疫论》的素净扉页。那刺目的红,瞬间灼痛了我的眼。医者本能竟在血海深仇中苏醒过来,我下意识伸手搭上他的脉息,那脉搏微弱混乱,是疫疠已深入肺腑之象。他身旁老仆见状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:“求神医救救我家公子!公子他…与太师并非一路人啊!” 这哀告声如同尖针,刺破我心头那层凝结已久的坚冰。
我咬着牙,将银针收入袖中深处,指尖几乎嵌进掌心。医者的本分最终压倒了复仇的毒焰。我沉声道:“抬进来!” 药炉重燃,烟雾蒸腾,弥漫开苦涩而微涩的气息。日夜轮转,我守在沈砚榻前,银针细密刺入穴位,药汁一点点撬开他紧闭的牙关。他偶尔睁眼,目光虚浮,意识混沌不清,却仍挣扎着要水,或是无意识地抓住我正欲收针的手腕。他掌心滚烫,那灼热如同烙印,透过皮肤直抵心间,竟让我冰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。在某个他短暂清醒的间隙,我为他整理被角,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——熟悉的沈府家徽纹路,宛如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了我,父亲刑场上那染血的囚衣,瞬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我猝然背过身去,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的嫩肉里,试图用身体的锐痛来镇压心中翻腾的滔天恨意。
那夜暴雨如注,狂风撕扯着简陋的医棚。我正伏案疾书药方,医棚的门帘被猛然掀开,裹挟着冷雨和泥腥。沈府管家浑身湿透,形容狼狈,声音嘶哑:“苏大夫!公子…公子他呕血昏厥了!” 我抓起药箱,奔入沈砚的厢房。他蜷缩在榻上,面如金纸,身体痛苦地抽搐着,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艰难的嘶鸣。我迅速施针,手指却因内心剧烈的撕扯而微微颤抖。银针在烛光下颤动着微弱的光,宛如濒死的蝶翼。就在这紧要关头,门外突然响起衙役惊惶的嘶喊:“东边…东边起瘟了!整个坊都要封死!快走!再不走就出不去了!”
屋内瞬间死寂,只余下沈砚断续艰难的喘息声,沉重地撞击着空气。管家“扑通”一声跪倒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苏大夫!求您…求您带公子走!太师…太师他…容不下公子的!公子若落在府衙手里,必死无疑啊!”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,绝望中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哀求。
我的目光落在沈砚惨白的脸上。七年前父亲被拖走时那最后回望的眼神,此刻与沈砚痛苦紧闭的双目诡异地重叠起来。袖中的玉扣银针冰冷刺骨,紧贴着皮肤。是走?还是留?医者的仁心与复仇的毒焰在暴雨声中猛烈交锋。最终,我猛地合上药箱,声音喑哑,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决绝:“备车!带上所有药材!”
马车在泥泞中疯狂颠簸,雨水如鞭抽打车壁。沈砚枕着我的腿,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痛苦的闷哼,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手腕。我紧紧抱着那卷被血染红的《瘟疫论》,书页边缘已微微卷起。车外,是倾覆的天地与无情的追索;车内,却只有他沉重滚烫的呼吸,一声声,沉重地叩击着我早已冰封的心门。
我们最终逃至京郊荒废的慈恩寺。寺内断壁残垣,荒草蔓生,唯有一株古杏树沉默地伫立。我采药、煎药、施针,沈砚的命如风中残烛,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。一次施针时,他虚弱地睁开眼,目光落在我腕间无意滑出的玉扣银针上,声音微弱如游丝:“这针…好生别致。” 我猛地缩回手,慌乱地将银针藏入袖中,心口狂跳,不敢直视他清澈的眼睛。那一刻,我竟畏惧这双眼睛看穿我深藏的污浊与黑暗。
他的身体在缓慢恢复,偶尔能在杏树下坐一会儿。那日午后,阳光穿过稀疏的杏叶,落在他苍白的脸上。他望着荒芜的庭院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我自幼病弱,困于高墙,父亲眼中…大约只有权势才是活着的路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我,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,“苏姑娘,你眼中…有恨,很深。这世道,谁又不是被碾碎的草芥?” 我的心骤然缩紧,仿佛被那双清澈的眼睛洞穿了所有不堪的伪装,只能死死攥住袖中那枚冰冷的银针,指尖冰凉。
就在沈砚气色渐好之际,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猝然而至。官兵终于循迹而至,火把将破败的慈恩寺团团围住,泼洒的油污散发出刺鼻的气味。火光冲天,浓烟如狰狞的巨兽,贪婪地吞噬着残破的殿宇与荒芜的庭院。我猛地将沈砚推入寺后狭窄的地窖,用尽全身力气合上沉重的石板盖,隔绝了他目眦欲裂的嘶喊:“苏芷——!”
火焰已如狂浪般扑至身前,灼热的气浪燎烤着鬓发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深陷黑暗的地窖入口,毅然转身,向着火势最烈的佛殿奔去。怀中紧抱着那本染血的《瘟疫论》,父亲的心血,沈砚的生机,都在其中。杏黄的裙裾在灼热的狂风中猎猎翻飞,犹如一朵决然扑向烈火的莲。我端坐在父亲遗物药箱旁,火焰爬上裙角,灼痛钻心,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解脱的平静。火光摇曳中,仿佛看见父亲在浓烟尽头对我颔首微笑。
“苏芷——!”
石盖被猛然撞开,沈砚跌跌撞撞冲入火海,嘶吼声撕裂了火焰的咆哮。他看见的,是那抹杏黄的身影在烈焰中宛如莲华初绽,怀中紧护着书卷,最后回望他的眼神里,竟无一丝怨毒,唯有尘埃落定后的澄澈安然。火焰轰然吞没了那身影,只余下一点未燃尽的裙角,在焦黑的灰烬里徒劳地挣扎了一下,终归寂灭。
沈砚跪在滚烫的余烬里,滚烫的灰烬灼痛膝盖。他颤抖着,从灰烬中拾起那卷边角焦黑、却奇迹般大体完好的《瘟疫论》。翻开染血的扉页,她的字迹与另一个陌生医者的批注并列其上,墨迹深深,字字泣血。晚风呜咽着掠过焦土,卷起零星的灰烬,如同黑色的雪片盘旋不去。一股极淡、极熟悉的药香,仿佛她发间常萦绕的气息,又似父亲遗留药箱中挥之不去的余韵,悄然弥漫在死寂的焦土之上,温柔地包裹住他剧烈颤抖的肩头。正规极速赛车平台
许多年后,京城有了一座新的医馆,名曰“烬中堂”。堂前杏树亭亭如盖,春日花开如雪。堂主沈砚,终日埋首于那本染着双重血迹的《瘟疫论》中,以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泛黄卷角的书页。那无声的墨痕里,仿佛永远住着一个杏衣如莲的身影,在烈焰焚身的那一刻,将恨意淬炼为普照众生的微光,在灰烬深处,寂静地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