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迟来的身影岂非更令她心碎
发布日期:2025/6/20 17:41:02 访问次数:5241
暮色四合时分,我又一次蹒跚踱至城郊那座废弃戏院前。断壁残垣沉默不语,唯有晚风呜咽,仿佛在替我追怀那一段浸透悲凉而未曾吐露的尘封岁月。这满目疮痍的故地,恰似我空荡无依的胸膛,装满了我们未曾启齿、亦未能兑现的诺言。
我与她自小一同在戏班长大。那时我尚是意气风发的武生,她则是一颦一笑动人心魄的青衣。后台那面模糊的镜子,曾无数次映照过我们相视而笑的眉眼;练功房内每一块被汗水浸润过的地板,都记住了我们年少时最无猜的足音。她总爱在练功间隙,偷偷拿出那方红绸盖头,羞怯地问我:“等将来……穿红衣裳那天,好看不?”那眼神里闪烁的光芒,是足以照亮我整个少年时代的星辰,映亮了所有灰暗角落,让我的心也悄悄藏下了一团灼热的火种。
只是乱世如刀,终将人世温情寸寸割碎。倭寇入侵,山河破碎,我终究辞别梨园,随军远征。临行那夜冷雨如针,站台上人声鼎沸,她不顾一切挤到我面前,泪水和雨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脸庞:“我等你回来!回来……我们成亲!”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。那刻,我喉头哽咽,唯能用力点头,那承诺的千钧重量和着雨水沉沉砸入骨髓深处——我竟不知,这一诺竟成她终身的期盼,也成了我余生无法卸下的枷锁。
几年后,我拖着一条残腿归来,成了她眼中“战死沙场”的亡魂。那夜,我鬼使神差地溜进了戏院,蜷缩在观众席最黑暗的角落。台上灯明如昼,她正唱《白蛇传》,身段依旧曼妙,可那清亮的嗓音里却透着一股枯竭的沙哑。水袖翻飞之间,我分明看见她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,如焦渴的旅人寻找甘泉,又似失巢的孤鸟寻觅归处。我的腿在阴影里钻心地痛,只觉自己这残躯早已配不上她光芒万丈的舞台——她这般风华,我怎敢以破碎之身去玷污?灯影阑珊处,我拖着残腿仓皇而退,像只瑟缩的夜鼠钻回冰冷的巢穴,浑然不知自己正将唯一的星光亲手推出生命之外。
又过了数月,我终是忍不住,悄悄踟蹰在她家院外。我惊见她正被病痛囚禁在屋中,昔日光彩尽失,唯剩苍白容颜与断续的咳嗽声。她艰难地撑坐床头,手中紧攥着的竟还是当年那方红盖头,目光如被钉在院门上,痴痴地守着那扇再也不会被推开的门扉。邻居大娘叹息着对我低语:“这姑娘啊,心早随那个‘死’在战场上的人一块儿去了……苦熬着,只为一口气罢了。”这话语如冷刃穿心,我蓦然醒悟:原来我竟成了她活着的死囚!可就在我挣扎着要推开门扉的一瞬,又怯懦地缩回了手——我这残废之身,这迟来的身影,岂非更令她心碎?
待我再度鼓起勇气迈入那个院落,却只见灵堂冰冷,她已然在孤寂中香消玉殒。邻居递给我一只小小的旧衣箱,里面静静躺着的,竟是一件早已缝制完成的嫁衣,红艳如初,针脚细密如昔——可它终究等不来主人披上的那一刻了。邻居叹息道:“她走时,手里还攥着那红盖头,说……‘他应过我的’。”我的世界轰然塌陷,这迟来的真相原来比弹片更锋利,深深嵌入我的血肉,从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悔恨的剧痛——原来我不仅弄丢了自己,更亲手掐灭了她生命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。
如今三十年光阴如水流逝,我又一次立在青草离离的坟前。放下新采的野花,伸手抚过冰冷的石碑,碑上她的名字早已被时光侵蚀得模糊不清。远处不知何处飘来若有似无的戏文:“断桥难断尘寰事……”那凄婉的调子,如一根游丝般穿透岁月,缠绕着我这具枯槁的形骸。一阵风过,几片桃花瓣飘落肩头,又无声委地——原来人间最大的悲音并非死别,而是活着却咫尺天涯的错过。
那件嫁衣仍深锁在我箱底,红得刺目。它不再是一件衣裳,而是一面照彻我余生所有黑夜的镜子:镜中映出当年站台上她淋湿的笑脸,镜中更照见今日墓前我朽木般的形影。人生如戏,而我的角色却是一生都在幕布后藏匿的懦夫。
昔日戏台已倾,唯余残月孤悬,照着人间这永远无法缝合的伤口——原来有些诺言,在出口的刹那便注定成为遗恨的回音,在岁月的空谷里,悠悠不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