琵琶声如裂帛骤然刺破茶馆喧嚣
发布日期:2025/6/16 12:41:30 访问次数:6505
弦断雨歇待月不归
江南的雨丝,总是缠绵悱恻,仿佛要将世间所有欲言又止的情愫都织进这迷蒙的网里。我抱着琵琶,指尖抚过冰凉的丝弦,如同摸索着不可见的世界轮廓。雨声淅沥,敲打青瓦,又滴落檐下,每一滴都清晰入耳,织成一张绵密的声网,将整个茶楼温柔包裹其中。
“铮——”指尖拨动,琵琶声如裂帛,骤然刺破茶馆喧嚣。我垂首轻弹,指尖在弦上跳跃如蝶。曲调忽而激昂似大浪拍岸,忽而低回如幽谷呜咽。喧嚣的茶楼渐渐沉寂下来,四周原本嘈杂的杯盏碰撞、高谈阔论之声都悄然退去,唯余我的琵琶之声在雨帘与寂静中流淌、盘旋。
一曲终了,余音袅袅,悄然融入无边雨声。茶楼内先是寂静无声,继而爆发出轰然喝彩。有人往我面前的铜盘里投下铜钱,叮咚作响,如同骤雨初歇。我循声摸索着收拾琴具,却有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托住我的琵琶。
“姑娘指下惊雷,胸中藏海。”那声音清越温润,仿佛温泉水滴落玉石,“在下顾清弦,冒昧请教,此曲可有名字?”
“《碎玉引》。”我微微侧首,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,“先生也通音律?”
“略知一二。姑娘指法奇崛,似有万钧之力藏于柔韧之中。更难得是…”他顿了顿,“此曲之中,有未竟之意,未平之澜,令人神往。”
他话语中那份真切的懂得,竟让我心头微微一震。父亲曾言,世间知音者稀,能穿透这无边黑暗,直抵曲中深意的,更是凤毛麟角。我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琵琶背板,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,仿佛那尚未弹尽的音符仍在弦上低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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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日雨中的初遇,顾清弦便成了我幽暗世界里一道清越的弦音。他领我穿过喧闹的市井,为我描述铺子前悬挂的灯笼如何如火一般燃烧;他牵我的手去触摸初绽的花苞,细说那柔嫩花瓣上凝结的朝露,如同上天遗落人间的碎钻。他亦常带我去城外的竹林深处,将琵琶置于青石上,让我的手指跟随他按弦、轮指。他指尖的温热,常常透过微凉的丝弦传递过来,仿佛某种无声的言语。
“阿音,听这风声过竹……”他引我的手拂过摇曳的竹枝,“疏密缓急,便是天然的音节。”
我闭目聆听,风穿过万千竹叶,发出沙沙簌簌之声,时而如细密私语,时而似群鸟振翅。这自然天成的韵律,竟被他以琵琶声巧妙摹写出来,清越空灵,直透心腑。指尖所触,仿佛已非竹枝丝弦,而是那流转不息的风声本身。
父亲久病沉疴,常年卧于病榻之上。顾清弦的到来,宛如一缕阳光照进我们阴翳的小院。他不仅为我描述外面世界的鲜活色彩,更常伴父亲床前,为他诵读诗书,闲话市井趣闻。父亲枯槁的脸上,竟因此也难得地绽开一丝笑意。
“顾先生……”父亲气息微弱,摸索着抓住顾清弦的手腕,“阿音这孩子,命苦……她娘去得早,我这身子骨,怕也……怕也撑不了几时了。她眼前一片黑,心里却透亮……你……”
“柳伯父放心。”顾清弦的声音沉稳而笃定,清晰地传入我耳中,“清弦此生,定不负阿音。”那“不负”二字,他咬得极重,如同磐石落定,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。
然而命运翻云覆雨之手并未停歇。一日清晨,父亲骤然咳喘不止,面如金纸,冷汗浸透衣衫。我惊慌失措地扑到床边,触手处父亲的身体烫得惊人。
“爹!爹你怎么了?”我慌乱地摸索着父亲的脸颊。
“阿音……别怕……”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,“爹……爹是老毛病……只是这次……怕是……怕是不中用了……”
“不!不会的!”我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瞬间打湿了手背。
“孩子……”父亲冰冷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,用尽最后的气力,“爹……爹告诉你……当年宫里……太医……提过一味‘龙脑香’……配以古方……或许……或许能救急……可那药……深锁宫闱……是……是皇家御用之物……”
话音未落,父亲的手骤然失去所有力气,软软地垂落下去。那一瞬间,仿佛支撑我世界的最后一面墙壁轰然倒塌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将我吞噬。我扑在父亲身上,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冲破了喉咙,却怎么也唤不醒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灭顶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凉。
父亲的后事在邻里帮衬下草草料理停当。我独自枯坐于冰冷空寂的小院中,抱着琵琶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,发出喑哑不成调的呜咽。那曾经支撑我的琴音,如今也失了魂魄。
顾清弦不知何时悄然来到我身边。他沉默地坐下,没有多余的安慰,只是轻轻接过我怀中的琵琶。指尖轻拢慢捻,清越的乐声如月下寒泉,淙淙流淌而出。那琴音,不复往日竹林里的疏朗明媚,却如寒夜孤星,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孤寂与深远的温柔,试图缝补我破碎的心房。
一曲终了,他将琵琶轻轻放回我怀中。我感到他温暖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郑重,在我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:“待月”。
“阿音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,“等我回来。”
我还未及抓住他的衣袖,那熟悉的脚步声便已急促地远去,消失在院门之外,留下满院空寂和一片冰凉。我死死攥紧掌心,仿佛要将那刻入肌肤的两个字牢牢嵌入骨血之中。待月……待月……我反复摩挲着掌心那看不见的刻痕,如同盲人固执地阅读命运模糊的掌纹。顾清弦,你可知这无光世界里,你是我唯一的月亮?可月亮终究高悬天上,我伸出手,又能抓住些什么呢?
等待的日子漫长得如同永夜。我抱着琵琶枯坐于院中,指尖一遍遍抚过冰冷的弦,却再也弹不出一句成调的曲子。耳畔只有无尽的风声、雨声,还有自己空洞的心跳。父亲临终关于“龙脑香”的呓语,顾清弦掌心刻下的“待月”,以及他离去时衣袂带起的风声,在我脑海里反复纠缠、撞击。宫廷,御药……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索,缠绕得我无法呼吸。他究竟要去哪里寻这救命的药?抑或……是去寻他自己的生路?这念头如毒蛇噬心,我猛地摇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不,清弦不是那样的人!可那“龙脑香”深锁宫闱,他一个被放逐的乐师,又能如何?他袖口遮掩下的旧伤痕,那讳莫如深的过往……此刻都成了不详的注脚,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放大、蔓延。
不知过了多少晨昏,在一个风雨交加、电闪雷鸣的深夜,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,窗外的狂风暴雨如同巨兽咆哮,要将这小小的院落撕碎吞噬。一声惊雷炸响,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就在这时,院门被猛烈地撞开!
“阿音——!”
一声嘶哑的呼唤,穿透狂暴的雨幕,直刺入我耳中!是清弦!
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下床,赤着脚跌跌撞撞冲向院门。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单薄的衣衫,寒意刺骨,却抵不过心头的焦灼与狂喜。
“清弦!清弦!”我嘶喊着,张开双臂在冰冷的暴雨中徒劳地摸索。
终于,一具冰冷、沉重、带着浓烈血腥气的身体猛地撞入我怀中,力道之大,几乎将我一同带倒。我死死抱住他,触手所及,是他湿透的衣衫下凹凸不平的伤口和一片黏腻湿冷的濡热。
“药……”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冰冷颤抖的手,将一个同样冰冷坚硬的小瓷瓶,死死地塞进我手里。那瓷瓶光滑冰冷,瓶身上似乎刻着繁复的花纹。
“拿到了……阿音……龙脑香……快……配古方……”他每吐出一个字,身体都随之剧烈地颤抖一下,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“清弦!清弦你怎么了?!”我失声尖叫,声音在暴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。我慌乱地摸索着他的脸庞,他的身体,指尖所触之处,皆是冰冷和粘腻的湿滑。
“别管我……快……快用药……”他急促地喘息着,气若游丝,身体在我怀中一点点沉坠下去。
“不!不!”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。我一手死死搂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,一手摸索着,将那救命的瓷瓶胡乱塞进怀里。指尖无意间滑过瓶身,触到一片尚未干涸、粘稠滑腻的液体——是血!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雨水的潮湿,冲入鼻腔!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混乱中,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,瞬间照亮了我混乱的脑海——那首未完成的曲子!那首在等待的煎熬中日日夜夜在我心中盘旋、反复煎熬、却始终无法诉诸指尖的曲子!父亲病榻前的枯槁,清弦掌心刻下的“待月”,无数个无眠长夜里蚀骨的恐惧与期盼,还有此刻怀中这冰冷的身体和浓重的血腥……所有的痛楚、爱恋、绝望与不甘,如同决堤的洪水,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岸!
“清弦,你听……”我将他沉重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冰冷的泥地上,摸索着抱起一直紧攥在怀中的琵琶。雨水顺着我的脸颊、发梢不断滴落,打在紧绷的琴弦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手指搭上冰凉的丝弦,不再犹豫,不再恐惧。指尖灌注了所有的力气,狠狠一划!
“铮——!!!”
一道裂帛穿云般的凄厉琴音,骤然撕裂狂暴的雨幕!这声音饱含着我所有的悲恸、所有的呐喊、所有无处安放的深情与绝望!紧接着,轮指如急雨,扫弦似惊风,时而如孤雁哀鸣划破长空,时而如寒潭幽咽呜咽低回。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滚烫的泪与心头淋漓的血,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风雨中,倔强地、不顾一切地迸发出来!
那是我用灵魂在泣血而歌!为父亲,为清弦,为这无光世界强加于我们的一切不公!曲调在疾风骤雨中盘旋、攀升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壮烈,直冲九霄!
我沉浸在悲怆的旋律里,浑然忘我。一曲终了,最后一个音符在雨中颤抖着消散,余音如同游丝,缠绕在冰冷的空气里。世界重归死寂,只有无情的雨声依旧喧嚣。我摸索着俯下身,手指急切地触碰到顾清弦的脸颊——触手所及,却是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与僵直!
“清弦?清弦!”我疯狂地摇晃着他,嘶声力竭地呼喊,回应我的却只有漫天冰冷的雨水,无情地砸落。
没有呼吸,没有心跳,什么都没有了。只有那刺骨的冰冷,透过指尖,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,凝固了我的灵魂。那个曾为我描述世界斑斓色彩、引我听风辨竹、在我掌心刻下“待月”的人,那个在黑暗里为我燃起唯一光亮的月亮……熄灭了。彻底地、永远地熄灭了。
我缓缓地、缓缓地抬起头,茫然地“望”向墨汁般浓稠的、无星无月的夜空。雨水混合着泪水,在脸上肆意奔流。那首耗尽我所有心魂的曲子,似乎带走了我最后一丝气力,也带走了我所有的眼泪。心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黑洞,吞噬着一切感觉。
指尖颤抖着,触到怀中那个冰冷坚硬的小瓷瓶——龙脑香。为了这小小的瓶子,他豁出了性命。值得吗?父亲终究没能等到它,而他,却永远留在了这场冰冷的雨里。值得吗?!
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和荒谬感猛地攫住了我!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狠狠地将那沾满血污的瓷瓶砸向地面!
“啪嚓——!”
清脆刺耳的碎裂声,在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,却又如此惊心动魄。随之弥漫开来的,是一股奇异而清冽的冷香,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——那是龙脑香的气味,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浓重的血腥,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气息,瞬间弥漫在冰冷的雨夜里。
我颓然跪倒在清弦冰冷的身体旁,摸索着,紧紧抱住他,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。那曾经温暖的气息,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凉。
“清弦……”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,“你看啊……”我茫然地睁大眼睛,努力地“看”向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虚空,仿佛那里真有什么值得凝视的东西,“你看见了吗?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里……有星星了……”
黑暗依旧,亘古不变。但就在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里,在那令人窒息的龙脑香气和血腥味中,我仿佛真的“看见”了——看见无数细碎、冰冷、璀璨的星光,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,如同破碎的琉璃,永恒地、无声地闪烁、坠落……
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,我猛地抓起跌落在一旁的琵琶,高高举起,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,狠狠砸向身下坚硬冰冷的青石板!
“哐啷——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!琴身碎裂,丝弦崩断!那曾经承载我所有情感、所有希望、所有声音的乐器,在瞬间彻底毁灭!断裂的琴弦如同垂死的银蛇,在雨中无力地蜷曲、颤抖。
断裂的琵琶碎片散落一地,如同我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生命。我俯下身,紧紧抱住顾清弦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,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角,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也渡给他。雨,依旧铺天盖地,冰冷地冲刷着地上的血污,冲刷着碎裂的药瓶,冲刷着我们相拥的身躯。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龙脑冷香,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与刺鼻的血腥,在这无边的雨夜里,凝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。
“清弦……”我的声音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,微弱得如同呓语,“你看啊……”我茫然地睁大空洞的双眼,努力地“看”向那浓墨般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,仿佛那里真有什么值得凝视的东西,“你看见了吗?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里……有星星了……”
黑暗依旧,亘古不变。但就在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里,在那令人窒息的龙脑香气和血腥味中,我仿佛真的“看见”了——看见无数细碎、冰冷、璀璨的星光,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,如同破碎的琉璃,永恒地、无声地闪烁、坠落……那是他掌心刻下的“月”,也是我心底永远熄灭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