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陷落
发布日期:2025/6/16 12:40:32 访问次数:6521
目尽长夜照卿明
长安城的月光,是可以用耳朵听的。当顾清弦指下的琵琶响起,泠泠弦音便如清澈月光洒落,让满城繁华的灯火都黯然失色。只可惜,他眼前只有无边黑暗,再美的月光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帘。他指尖流泻出的动人旋律,是他唯一能拥抱世界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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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众人只知他琴音能引落月光,却不知三年前,他双目尚能映照人间景象时,曾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中,被名医判下无情的诊断:若想重见天日,唯有寻得一双活人眼眸为引。这如同天方夜谭般的苛刻条件,让他坠入绝望深渊。
那夜,云娘静坐窗前,月光如柔纱般轻轻笼罩着她。她手里正绣着鸳鸯戏水,一针一线,仿佛织就着对未来的期盼。顾清弦睡在里屋,睡梦中依然眉头紧锁,如同被无形之绳缠绕,让云娘心口揪紧。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锦缎,目光在枕畔银针与顾郎紧蹙的眉峰间逡巡徘徊,仿佛在无声的黑暗里进行着艰难的抉择。
终于,她颤抖着拿起一根银针,那寒光在月光下闪动,如同无声的告别。她咬紧牙关,将针尖对准自己的右眼——没有半分迟疑,亦没有丝毫退缩。剧痛如滔天巨浪瞬间席卷而来,她身体猛烈颤抖,却死死捂住嘴,将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呼强行咽下。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蜿蜒流下,滴落在未完成的绣品上,宛若朵朵盛开的血莲。她摸索着将银针深深刺入,如同将生命中最珍贵的光明,连同痛彻心扉的绝望,一同献祭给了这无边的长夜。
顾清弦醒来时,眼睛被轻柔覆盖着。当层层布帛解开,久违的光明刺得他泪水奔涌。他急切地寻找云娘,却只摸到枕边一片冰凉濡湿,那触感如同不祥的预兆。
“云娘!”他嘶声呼唤,回应他的,只有空寂的回音。她走了,如同水消失在水里,只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谜团。他无法理解,那双让他重见光明的眼睛,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烈的代价?这双眼睛,又来自何方?
复明后的顾清弦,琴艺愈发精绝,如凤凰涅槃后更耀眼的华彩。皇帝亦为之倾倒,召他入宫,荣宠加身。然而,金阶玉堂,笙歌夜宴,再盛大的荣光也填不满他心中那个空荡荡的角落。无数个夜晚,他怀抱琵琶,在长安街头巷尾反复穿行,将一首首云娘曾低吟浅唱的曲子,一遍遍拨响在寂寥的风中,如同执拗的招魂。他渴望那双赠他光明的眼睛能认出他,渴望云娘熟悉的脚步声能踏碎他焦灼的等待。
命运终于在某个黄昏露出端倪。他经过城外荒僻破庙,里面蜷缩着几个盲眼乞儿。顾清弦习惯性地坐下,指尖流淌出熟悉的曲调。突然,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猛地一颤,像被琴弦猝然刺中了心魂。她慌忙摸索着转身,急切地想藏匿起来,动作仓皇狼狈,却仍暴露了她刻骨的熟悉。
顾清弦心头如遭重击,疾步上前,不顾污浊尘土,跪倒在她面前。他颤抖着伸出手,想触碰她枯槁的脸颊,却在咫尺之间停住。那蒙着厚翳的双眼,那失明的右眼上狰狞的旧痕,如同一把烧红的利刃,瞬间刺穿了他所有强撑的平静与侥幸。
“云娘?”他声音沙哑,每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,“……是你么?”
云娘浑身剧震,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落叶。她拼命摇头,破碎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:“贵人认错了……奴家……奴家不识得你。” 她摸索着想逃开,却一个踉跄,险些栽倒。顾清弦慌忙扶住她,触手处只余嶙峋瘦骨。
“不识得?”顾清弦心如刀绞,声音哽咽,“那为何我弹《子夜歌》,你会发抖?为何……你的眼睛……” 他再也说不下去,目光死死胶着在她右眼那道触目惊心的旧伤上。庙内死寂,只余下两人粗重痛苦的呼吸声。
刹那间,所有碎片轰然归位——枕畔的湿痕,他复明后云娘的消失无踪,名医那句“需心甘情愿之目”……原来那为他撕裂黑暗的光明,竟是她亲手剜出的眼眸!顾清弦的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陷落,他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针——那根曾绣下鸳鸯、也刺破光明的针,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与云娘绝望的哭喊声中,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右眼!
剧痛炸开,世界瞬间被浓稠的黑暗温柔吞噬。温热的血蜿蜒而下,他却在这彻底的失明里,缓缓绽开一个释然而凄楚的微笑。他摸索着,紧紧握住云娘那双曾为他刺穿黑暗、如今枯瘦冰冷的手。
“云娘,”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,却字字千钧,“如今,我看不见了,我们一样了……让我照顾你,如同当年你照顾我。”
长安城依旧繁华喧嚣,月光依旧无声洒落。那曾照彻宫阙的琵琶名手,从此只抱着他的旧琴,在陋巷深处,为唯一听得懂他心音的盲妻,一遍遍弹着旧日的曲子。琴音流淌,如月华铺地,填满两人共同的长夜。当琴声响起时,顾清弦便觉得,那温热的泪水滴落掌心,便是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,照亮了彼此以命相抵的余生。
原来真正深邃的爱,并非在光明中互相凝望,而是甘愿沉入彼此相同的黑暗里,在无边无垠的寂静长夜中,以心为烛,以命为引,为对方照亮方寸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