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仑山巅的风,是刀,是针,是能穿透骨髓的冷冽叹息。象牙谷被这亘古的酷寒囚禁着,冰层覆压,岁月仿佛也被冻结,缓慢得令人窒息。唯有凌寒的刻刀,在坚冰之上刮削、凿刻的声音,单调而执着地打破着这永恒的岑寂,一下,又一下。冰屑簌簌落下,如同冻僵的时间剥落的碎屑,又像某种沉默的祭奠。
凌寒是个哑巴,他唯一的声音,便是这冰与铁的碰撞。一年年,他在这与世隔绝的冰谷深处,以冰为骨,以寒为魂,雕琢着被村民奉为神迹的冰像。那冰神面容悲悯,身姿庄严,凝结了他全部无法言说的虔诚与孤寂。此刻,他粗糙的手掌抚过神像低垂的眼睑,指尖触到一丝异样的湿痕——不是融化的水,而是一种更浓重、更冰冷的寒意,悄然凝聚。
他雕琢的最后一尊神像,眼角处竟渗出一点剔透的泪珠。那泪珠无声滚落,砸在坚硬的冰面上,并未消失,却绽放成一朵玲珑剔透的冰莲,花瓣薄如蝉翼,脉络清晰可见,在幽暗的谷底散逸着微弱而奇异的光芒。
山下,人间正被暴君的欲望灼烧。他渴求长生,渴求更强大的力量。当昆仑山巅出现“活神像”的消息,如同燎原野火般传入那镶金嵌玉的宫殿时,昏聩君王眼中立刻迸射出贪婪的光,那光芒如同淬毒的刀锋,刺穿了千里之外的宁静象牙谷。不久后,铁蹄声便如雷霆般碾碎了山谷的寂静。
铁甲铿锵,撞碎了谷口垂挂的冰凌,发出刺耳的断裂声。士兵们如同黑色的潮水,裹挟着金属的腥气和尘世的喧嚣,蛮横地涌入这片圣洁的冰封之地。为首的军官面容冷硬如铁,眼神扫过那些姿态各异、静默矗立的冰雕神像,嘴角扯出一丝混杂着轻蔑与贪婪的弧度。
“活神像?”他声音沙哑,如同砂砾摩擦,“在哪里?陛下要的,就是它!”
无人回应。只有山谷的风,呜咽着掠过冰面。
士兵们开始粗暴地翻检、推搡。沉重的矛杆横扫过去,一座较小的冰像应声碎裂,冰晶四溅,如同星辰骤然爆裂陨落。祭坛上供奉的陈旧谷物和风干的野果被铁靴踩踏,陷入污浊的冰雪泥泞之中。那些曾寄托着山下村民卑微祈愿的祭品,瞬间零落成尘。凌寒雕塑的冰像群在铁蹄与兵刃的阴影下瑟瑟发抖,冰屑纷飞,仿佛诸神也在恐惧中无声地崩解。冰晶碎裂的声音,如同神灵临终的哀鸣。
凌寒从藏身的巨大冰柱后冲了出来。他不能说话,胸腔里却爆发出无声的嘶吼。他张开双臂,用自己枯瘦的身躯,死死挡在了那尊落泪的神像之前——那是他倾尽心血与岁月雕琢的最后一尊,眼角泪痕宛然,脚下冰莲晶莹。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逼近的矛尖,里面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守护意志,像冰层下封冻了千年的火焰。
“碍事!”军官厉喝,眼中戾气一闪,手中长矛毫无迟疑地猛力刺出。
冰冷的矛尖,轻易地穿透了凌寒单薄的旧袄,撕裂皮肉,深深没入他的胸膛。没有惨叫,只有一声沉闷的、如同朽木断裂般的轻响。温热的鲜血,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,泉水般涌出,瞬间浸透了他身前的破袄,然后,一滴,又一滴,沉重地溅落在神像冰冷的底座上,沿着那晶莹的冰面迅速蜿蜒、渗透,如同燃烧的赤色藤蔓,向上攀爬。
就在那滚烫的鲜血触碰到神像足尖的刹那——
时间骤然停滞。
覆盖在神像眼睑上的薄冰,无声地碎裂、剥落。
一双眼睛睁开了。
那不是凡俗的眼睛。深邃如同万载玄冰凿就的寒渊,瞳孔里倒映着亘古不化的风雪与星辰湮灭的轨迹。目光垂落,首先凝固在凌寒胸前那朵不断洇开的、刺目的猩红之上。那静默的凝视,比昆仑山巅最凛冽的罡风更冷,瞬间冻结了所有士兵的动作和呼吸。
冰神缓缓抬起了手臂。动作滞涩,仿佛亘古冰层被强行撕裂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。随着祂手臂抬起,象牙谷内,死寂的空气骤然狂暴!呼啸的飓风平地拔起,卷起谷中沉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积雪。天地瞬间混沌一片,目不能视,耳中唯有风魔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咆哮。冰粒被狂风加速,化为亿万支呼啸的利箭,狂乱地切割、贯穿、撕碎一切闯入的生命。士兵的惊呼、铁甲的扭曲声、骨肉碎裂的闷响……所有属于凡尘的喧嚣,顷刻间被这暴怒的冰雪彻底吞噬、抹平,归于一片死寂的纯白。
风暴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当最后一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,山谷重新显露出来,空旷得令人心悸。那些士兵连同他们的铁甲、兵器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只有厚厚的、新覆盖的积雪,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白。
巨大的冰神像缓缓低下头,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雪地上那个小小的、被血染红的躯体上。凌寒躺在那里,像一片过早凋零的枯叶,身下洇开的暗红,是这纯白世界里唯一刺目的印记。神像悲悯的面容上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无法解读的波动。
然后,裂痕出现了。
细密的、蛛网般的裂痕,从神像被凌寒鲜血浸染的足尖开始,如同拥有生命般急速向上蔓延、扩散,发出细碎连绵、令人心碎的“噼啪”声。裂痕爬过祂的衣袂,爬上祂垂落的手臂,最终布满那张悲悯而庄严的面容。
“这一次……”一个声音响起。那并非凡俗的声带振动,更像是风雪本身在低语,是冰层深处传来的古老回响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万年玄冰的清冽与重量,清晰地烙印在空旷山谷的每一寸空气里,“该换我守护你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支撑神像的巨大冰座彻底崩碎。
无数巨大的、形态各异的冰晶轰然解体,却并未沉重地砸落。它们在空中骤然粉碎,化为一场前所未有的、盛大而温柔的雪暴。没有狂风的嘶吼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鹅毛般的雪片,无声无息,浩浩荡荡,从神像崩解的中央温柔地倾泻而下,覆盖了整个象牙谷,向着昆仑山脉的千山万壑奔涌而去。那雪片异常柔软,异常洁白,仿佛凝聚了世间最纯粹的守护意念。
大雪覆盖了一切。覆盖了凌寒,覆盖了散落的冰莲,覆盖了山谷里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与声响。只余下无边的、厚重的、温柔的寂静。
昆仑山,亘古矗立。唯有雪,无声地落下,一层又一层。埋葬了血肉与冰晶,也埋葬了短暂的喧嚣与永恒的神迹。
现在轮到雪来记住一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