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雾朦胧,虎跑寺的清晨裹着微寒,寺门紧闭,青苔斑驳。樱花如雪般纷纷飘落,树下却匍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——那是李叔同的妻子叶子,她鬓发零乱,泪水如泉般奔流不止,浸湿了门前冰冷的石阶。门缝里,李叔同凝视着叶子发髻上那支樱花簪,正是当年东京街头他亲手为她戴上的,如今花与簪皆在,却隔着一扇沉重如山、隔绝尘缘的门扉。
他闭上双目,心潮翻腾,耳畔似又回响起昔日时光里缱绻的声音:东京琴房里,她跟着自己学画海棠,笨拙又认真的笔画,还有为学中文而磨破的手指;花前月下,他挥笔写下的情诗,字字含情,却最终在某一日清晨被他投入跳跃的炉火中,化作了蝶舞的灰烬,那焦枯的味道,至今仍缠绕在鼻端……这些画面清晰如昨,又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胸前佛珠,指节发白,只觉每颗珠子都如冰刺般硌入掌心深处,冰冷又疼痛。
“叔同!你怜惜蝼蚁性命,为何却独独要伤我的心?”叶子撕心裂肺的哭喊,透过门缝如针般扎进他的耳朵。这哀声直刺入他心底最柔软之处,他垂目注视地面一只正搬运微屑的蚂蚁,渺小生灵竟也如此珍惜天赐的生命微光,一丝微颤掠过他眼睫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如从山涧深处传来,平静里却含着风暴过后的裂痕:“非是我心硬如铁,只是这娑婆世界众生苦海无边,情丝缠绕,反而会缚住彼此的手脚,徒增苦痛。”门外叶子凄绝的呜咽声,如寒夜里一缕幽魂,幽幽不散,在门内这方寂静中回旋。李叔同眼中终于盈满泪水,却终究凝住未落,如同冻结的晨露,悬于睫上,沉沉不坠。
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,弘一法师行脚至闽南。一日,他途经某处村落,偶然间却见一位日侨女子正耐心教导几个孩童: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之不易,一丝一缕,恒念物力维艰。”那女子微侧的脸庞和那熟悉又温柔的京都口音,竟如时光逆流般,瞬间牵动了他心底深埋的琴弦。弘一悄然驻足,双手合十,嘴角微扬,漾起一个澄澈如秋水的微笑——那非关前尘,亦非关旧影,而是眼前这如镜花水月般相遇,映照出众生辗转苦海、却终得解脱的微光。此时,他脚边悄然落下一朵樱花,正是当年簪花的颜色。
岁月长河里,情爱或如樱花般短暂绚烂,却凋零难寻。但弘一法师终究明白,所有难以割舍的尘缘,若能渡尽贪嗔痴念,都不过是为众生铺下的一级级通向彼岸的阶梯罢了。那寺门内外两隔的旧时光里,他未曾再回头一次;但此际回眸,只见万千众生迷途的身影,而渡舟已在脚下——此时晚晴余晖洒落,映照着他清瘦的身影,渡舟轻摇,正驶向一片无垠的澄明。
有些门一旦关上,便隔断了尘世回音;但隔门而立的泪光与佛珠的微响,却凝成另一种无声的深重回响——原来大慈并非无情,那万古长空里,终将明月一轮,照彻人间所有未曾辜负的执念与深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