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尽黑暗吞没
发布日期：2025/6/24 13:06:16 访问次数：7339
那年夏天的雨，像老天爷捅漏了银河，直泼在陈默家的稻田里。他跌跌撞撞跑进雨幕，脚踩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，几乎滑倒。父亲佝偻着腰，正用颤抖的手，艰难扶起被雨水冲倒的稻苗，手电筒光柱在倾泻的雨帘中微弱晃动，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尽黑暗吞没。陈默冲过去，抓住父亲湿透的胳膊：“爸，雨太大了，救不了，快回！”父亲猛地甩开他，浑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，冲着他嘶吼：“回？粮食毁了，咱爷俩拿啥活命啊！饭碗……饭碗都砸了！”那嘶哑的声音如绝望的钝刀，深深剜进陈默心里——三个月前他带着无人机和满腹农科知识踌躇归来时，何曾料到，这碗饭竟如此沉重，如此艰难。
三个月前的那个清晨，陈默带着行囊和一台崭新的农用无人机回到小村，青砖黛瓦依旧，炊烟依旧，仿佛时间停滞。他刚踏进院门，父亲陈老根正坐在门槛上，“吧嗒吧嗒”抽着旱烟。听闻儿子放弃城里体面的工作，要回乡种地，陈老根布满沟壑的脸骤然一沉。他猛地站起身，烟锅在门框上狠狠一磕，火星四溅，那粗粝的声音如同铁锹刮过砂石：“种地？老子供你念大学，就为让你回来刨土坷垃？”他死死盯着儿子手中那个嗡嗡作响的“铁疙瘩”，眼神里是山岳般难以撼动的质疑与不解。父亲猛地一挥手，饭桌上那只盛满糙米粥的粗陶碗应声落地，“啪嚓”一声脆响，碎片与饭粒狼藉一地，他粗声吼着：“滚回城里去！这地里的饭，轮不到你这种洋学生来端！”陈默心头猛地一沉，仿佛被那碎片刺中，父亲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院子上空，震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惊飞四散。
陈默在村西头包下十亩薄田，成了倔强的独行客。他顶着灼人的日头，一锹一锹清淤疏浚，汗水在赤裸的脊梁上冲刷出道道泥沟。无人机嗡嗡盘旋空中，精准播撒着希望的种子。可当绿油油的秧苗刚挺直腰杆，一场猝不及防的稻瘟病如墨绿色的幽灵般悄然蔓延，所到之处，叶片迅速生出触目惊心的褐斑，新绿被死亡的气息无声啃噬。他心急如焚，翻烂了资料，昼夜不停地喷洒新药，可那病斑却如嘲讽的烙印，顽固地扩散。村里的老把式们远远看着，背着手摇头：“瞎折腾！念书念傻了，地里的事，老祖宗传下的才是真章。”风言风语如芒刺，扎在陈默日夜奔波的疲惫身影上。
就在陈默咬牙苦撑之际，更大的劫数轰然而至。盛夏，一场持续数日的暴雨淹没了田野，浑浊的泥汤肆无忌惮地吞噬了陈默大半的心血。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泥水里，冰冷的绝望像水蛇般缠绕住心脏，几乎窒息。父亲竟踏着泥泞默默走来，没有言语，只把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硬物重重塞进他手里——那是厚厚一沓浸染了汗渍的存折和皱巴巴的纸币，父亲一生血汗的凝结。父亲粗糙的大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，那力道沉甸甸的，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重量和未曾出口的嘱托，都透过掌心传递给他。陈默紧攥着那沓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，抬头望向父亲沟壑纵横的脸，浑浊老眼里那份沉甸甸的、无声的托付，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堤防，热泪终于汹涌而下。
雨水退去，田里一片狼藉，唯剩角落一小片被泥石半掩的稻桩，病恹恹地趴着，那是陈默初来时试种的新稻种，早已被宣告失败而遗忘。他本已心灰意冷，准备彻底清理田地，却在俯身时惊觉——那枯槁的稻桩根部，竟挣扎着抽出几茎不可思议的新绿！它们细小却无比坚韧，穿透淤泥，昂然指向天空。陈默心头剧震，猛地跪在泥水里，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拨开淤泥，仿佛触碰一个沉睡后被暴雨唤醒的奇迹。他连夜采集样本，将泥土与那倔强新芽一同送往母校实验室。焦急等待中，他反复摩挲着父亲塞给他的存折边缘，那硬硬的棱角，像父亲沉默的脊梁。最终，导师声音激动地从电话那端传来：那是基因与环境剧烈碰撞后诞生的“骄子”，在病与水中淬炼出了惊人的抗性和生命力！陈默握着电话，久久伫立，窗外阳光刺眼，他仿佛看到金黄的稻浪在眼前汹涌翻腾。
秋风吹过原野，陈默的试验田成了最耀眼的勋章。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坚韧的秸秆，阳光下翻涌着纯金的波浪，乡亲们围在田埂上啧啧称奇。父亲陈老根独自站在田边，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饱满的谷粒，老泪纵横，那泪珠滚烫，砸在脚下的黑土地上，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。陈默的新稻种“青禾”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四乡八镇扎下了根，那带着父亲体温的存折钱，最终化作村里第一座崭新的现代化育秧工厂。
又是一年丰收祭，村里炊烟袅袅，新米饭的香气弥漫。饭桌上，陈默双手捧给父亲一只崭新的青瓷碗，里面盛满晶莹的“青禾”米。父亲颤巍巍地接过碗，指节嶙峋的手沿着温润的碗沿摩挲良久，如同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。他埋下头，猛地扒了一大口饭，腮帮子费力地鼓动着，混浊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，砸进雪白的饭粒里。他哽咽着，声音浑浊却字字千钧：“好小子……这碗饭，端得稳，端得好啊！”
金黄的稻浪在窗外无垠地起伏，碗中升腾的白气温柔地氤氲着父亲沧桑的脸。原来真正的饭碗，从来不是谁人赐予的安稳容器，而是从风雨泥泞里，用骨血中的韧劲、汗水里的智慧与心头不灭的星火，亲手一抔土、一株苗，最终铸就的尊严与丰饶——那沉甸甸的份量，终将稳稳托在每一双不肯向命运摊开乞讨的手中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