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雨夜，七岁的明夷摸索着在父亲药柜前站定，手指触到微凉的当归切片时，檐外正落下那年深秋的冷雨。她鼻尖轻嗅，弥漫的草药气息混合着潮湿，仿佛暗夜中流动的生命。父亲苏怀仁却突然抓住她的小手，叹息声沉重如石：“明夷，医者须明察秋毫，方能窥见病患毫末之变，你……如何能行？”父亲的手掌微微颤抖，言语如冰锥刺入心口，那扇她无比向往的药房之门，在父亲悲悯而沉重的眼神中缓缓关闭。
从此，明夷的天地便被圈禁于小小庭院。她指尖抚过墙根下每一株草叶，叶脉的延伸、花瓣的柔软，都成了她世界里的地图。她时常将耳朵贴在院墙上，听外面街市人声喧哗，医馆里父亲沉稳的叮嘱与学徒们匆忙的脚步声，像溪流一样清晰流淌进她的耳中。这些声音，在她心中悄悄勾勒出另一个世界。父亲教导学徒的声音，便成了她珍贵的课堂，她一遍遍在心中咀嚼每一个字句，仿佛在沙土上描摹星辰轨迹。她的心，从未放弃对那扇紧闭之门的眺望。
某日，她摸到墙根下一种异样的青草，叶片边缘细齿如刃，捻碎后汁液黏稠，气味辛烈。她心中蓦地跳出父亲讲过的“青蒿”——这形貌气味，竟与父亲描述分毫不差！明夷心跳如鼓，悄悄将几株青蒿藏进小陶罐，如同藏起一枚微弱的火种。从此，她的小陶罐成了秘密的宝库，她以指尖作眼，以鼻息为尺，在寂静的庭院里开始了无声的丈量。墙根草木如星辰般在她指下苏醒、排列，每一个名字与药性都被她用心火反复熔炼、铭记。
时光如庭院里的藤蔓悄悄攀爬，十年后，明夷十七岁了。初夏，一场凶猛的时疫如阴霾笼罩了扬州城，苏家医馆里咳嗽声此起彼伏，药炉日夜不熄。苏怀仁与学徒们衣不解带，焦灼忙碌。明夷只能坐在角落里，听着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呻吟，像细针密密扎在心上。
深夜，一阵剧烈咳嗽声撕裂了医馆的宁静，夹杂着仆妇的惊呼：“老爷！”明夷心骤然一紧，摸索着疾步循声而去。她指尖触到父亲滚烫的额头，又搭上他急促跳动的脉搏，再细听那胸腔深处风箱般粗重的喘息。“爹，这是疫痢！”她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，一字一句清晰吐出，“疫毒深入，寒热交争，需用青蒿、黄芩、槟榔……”
苏怀仁烧得昏沉，学徒们却面面相觑，难以置信。一片静默中，角落一个学徒嗫嚅道：“小姐说的……方子书上确实有记载。”这微弱的声音，在明夷听来却如同惊雷，震开了十年沉寂的冰面——她的心，终于被听见了！
父亲挣扎着点头，药方被迅速抓配煎熬。几副药下去，苏怀仁的高热竟奇迹般退了下来，喘息也渐渐平息。他握着明夷的手，那双手枯瘦却传递着滚烫的力量：“孩子……爹错了。”昏黄的灯光下，父亲浑浊的眼角淌下两行清泪。这泪水滴落明夷的手背，温热滚烫，仿佛融化了十年冰封的河流。
然而危机并未解除，城中疫情愈演愈烈。更骇人的消息传来：城中那位以刚正闻名的巡按御史周大人，竟也染疫倒下，危在旦夕！周大人身边仆役急匆匆闯入医馆，语气焦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：“苏大夫！周大人病重，阖城名医束手，大人点名要你速去！”苏怀仁挣扎欲起，却一阵猛咳，再次跌坐回榻上，面色灰败如纸。
整个医馆的空气瞬间凝滞。仆役的目光扫过学徒们一张张年轻却惊惶的脸，最后，竟落在了角落里的明夷身上：“这位……是苏小姐？大人病情急如星火，耽搁不起，苏小姐既得家学，请务必随我走一趟！”那声音斩钉截铁，不容半分推脱。周府仆役焦灼而强硬的声音，像一道无形的绳索，瞬间勒紧了明夷的咽喉。
巡按行辕门外，气氛森严如铁。明夷被引入内室，刚靠近床榻，一个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：“且慢！男女大防，岂容逾越？况乎一盲女！”周夫人拦在榻前，目光锐利如刀，带着审视与浓重的疑虑。
明夷脚步一顿，心中并无惊涛骇浪，只余一片澄澈的宁静。她向声音方向微微躬身：“夫人，悬丝可隔男女之界，指下能辨生死之机。请赐丝线一缕。”声音清越，穿透了室内的凝重。她并非在乞求，而是在宣告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。
室内一片死寂。片刻，周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：“取丝线来。”一根细若游丝的红线，一端系在周大人腕上，另一端，轻轻落在明夷的指尖。室内落针可闻，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根细线，仿佛那是系着生死的唯一绳索。
明夷端坐如莲，凝神屏息。她指腹轻触丝线，那细微的搏动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，沿着丝线，漫过指尖，直抵心湖。她感知着那脉搏的滞涩、沉浮、滑数……仿佛看到了病邪在经络间游走的狰狞轨迹。悬丝诊脉，指尖竟是她窥探生命幽微的明灯。
“大人脉象浮洪而涩，沉取细数，疫毒已入营血，热深厥深。”明夷的声音沉静如水，在寂静的室内流淌，“非大剂清瘟败毒、透营转气不可救。请备犀角、生地黄、玄参、连翘、竹叶卷心……”她口述药方，剂量清晰，配伍精当。周夫人紧盯着她，眼神复杂变幻，最终挥手命人：“速速照方抓药！”
药汤灌下，周大人高热渐退，神智转清的消息传来时，行辕内紧绷的空气才如冰消融。明夷再次诊脉，指下那搏动已变得和缓有力，如春日复苏的溪流。她长长舒了一口气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。
当周大人亲自执笔，挥毫写下“无目先生”四个遒劲大字，制成匾额赠予明夷时，苏怀仁站在女儿身旁，老泪纵横。那饱含敬意的墨迹，映照着明夷沉静的面容，也照亮了父亲眼中迟来的骄傲与无尽的歉疚。
多年后，扬州城“无目先生”声名远播。苏家医馆内，明夷端坐诊脉，指下感知着生命的每一次搏动。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：“先生……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，我能……学医吗？”
明夷循声“望”去，唇边漾开温柔笑意。她摸索着执起女孩微凉的小手，轻轻放在自己脉搏跳动之处。指尖传来生命的温热搏动，如初燃的火苗，在黑暗中无声传递。她声音柔和而坚定：“触摸这里，感受这生命的节律。医者之心，便是灯烛，纵处长夜，亦能照见幽微，引渡沉疴。”
女孩的手指在明夷腕上微微颤抖，终于在那沉稳的搏动里寻到一丝安定的力量。烛光在明夷身后静静燃烧，映照着两张同样无法视物的脸庞——她们的世界漆黑如墨，但指尖传来的温热脉搏，却是她们心中最明亮、最滚烫的星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