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春雨总是带着缠绵的湿意
发布日期:2025/6/20 12:58:20 访问次数:8420
江南的春雨总是带着缠绵的湿意,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石板路。九旬老人陈伯照例早早坐在茶馆门口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,目光牢牢锁着门槛上那道深凹的刻痕。雨水顺着刻痕的边缘缓缓聚拢、滑落,仿佛是字迹在无声垂泪——那分明是一个被岁月蚀骨却依旧倔强的“归”字。邻居们经过时,都默契地放轻脚步,悄悄叹息一声便走开了。他们知道,陈伯又沉入了他一生都未能泅渡的苦海。
五十年前的深秋,天亦如此般浸透了寒意。茶馆里茶香尚暖,苏掌柜正为熟客们斟茶,微笑如常。忽然,一阵粗暴的脚步声踏碎了满室宁静,几个穿军装的人闯了进来,不由分说便将苏掌柜拖出门外。苏掌柜妻子林氏撕心裂肺地扑上前去,却被狠狠推搡在地。她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丈夫被裹挟进门外汹涌的人流里,像一片无助的落叶卷入不可抗拒的浊流,随即消失于巷口尽头——那仓促的回眸,成了她余生中不断咀嚼的苦涩茶渣。
自那日起,林氏便成了这茶馆门前一道刻骨的风景。她每日拂晓即起,一遍遍擦拭那道门槛,仿佛能拭去命运落在上面的尘埃与伤痕。她固执地守在那里,目光执着地投向巷口,仿佛丈夫下一刻便会踏着朝露或暮色归来。茶馆的烟火气渐渐被这漫长的等待熬成了寂寥,日升月落,霜染青丝。直至后来,她颤巍巍的身影依旧日日倚在门边,眼神却逐渐模糊了方向,仿佛凝望的已非巷口,而是岁月深处某个再也无法抵达的港湾。
林氏生命最后一缕微光燃尽的那个清晨,她忽然挣扎着清醒过来,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儿子衣襟,浑浊的眼睛里竟射出令人心颤的亮光:“快,快扶我……去门槛!”儿子含泪搀扶着母亲跪倒在门槛前。林氏拼尽最后气力,用那根丈夫当年亲手赠予的玉簪,在青石门槛上刻下深深一笔又一笔,每一下都像耗尽她余生的魂魄。当“归”字最后一笔艰难完成,玉簪铿然坠地,她亦如耗尽油灯般倒伏在儿子怀中,再无声息。
林氏全然不知,海峡的另一边,她的丈夫苏掌柜被裹挟至台湾后,于陌生土地上开了一间同样名为“归去来”的茶馆。他每年中秋夜深人静时,都会默默走向海边,将一封封永远无法寄出的家书投入墨色海浪。信纸被层层叠叠的思念浸透,在月光下颤抖如蝶翼,最终沉入波涛深处。他伫立风中,那望向大海彼岸的苍老眼神,仿佛是天地间最孤独的航标,任凭风浪侵蚀,依旧固执指向故乡的方向。
直到1987年,两岸终于开启探亲通道。垂垂老矣的苏掌柜,终于得以颤巍巍踏上归程。当他步履蹒跚地摸索到记忆中的巷口时,却只看见老茶馆的旧门板上铁锁锈迹斑斑,如一道冰冷的疤痕。他颤抖着伸出手,一遍遍抚摸那早已被岁月磨蚀得光滑的门槛,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刻骨的凹痕——正是那个力透石髓的“归”字!雨水正顺着刻痕的沟壑蜿蜒而下,宛如无声的泪流。
“阿公,你在摸什么呀?”巷子里跑过的孩子好奇地问。
老人蜷曲的手掌停在门槛之上,仿佛在触碰时间深处一道未愈的伤口。他缓缓抬起模糊的泪眼,声音枯涩如磨:“在摸……回家的路。”
雨水沿着石痕蜿蜒而下,如同五十年无声汇聚的泪河;指尖所触之处,分明是生命最深处那道被时光凿刻、无法弥合的裂口。老茶馆沉默着,门槛上那个“归”字,是岁月用刻刀为永诀写下的最悲伤注脚——它并非指向团圆彼岸的渡舟,而是沉入生命河底、永远捞不起来的月亮。归途的终焉,原来只是以余生为笔,在青石上深深凿出一个永恒的缺口;所谓归期,不过是灵魂在无望的守望中,把自己熬成天地间最固执的碑文。